我手写我心,怎么那么难?
在由中国书协、中国宋庆龄基金会主办的“张飙撰、张飙书《辛亥革命人物赋》书法展”上,一直大力提倡书写自作诗词歌赋、大力提倡书法内容要有时代精神的张飙,以书法的形式将“人物赋”的内容表现出来,引起业界强烈反响。书写自作文章诗词,对书法家而言曾经是天经地义的基本功,如今却几乎成为书法界的新鲜事。
张飙书法作品
“1894年,孙中山先生提出‘振兴中华’,如今这依旧是我们的目标。当我读到辛亥革命先烈的事迹,感动得热血沸腾——当自由万花盛开之时,我们不能忘记革命志士。”为了这个目标,中国书协顾问张飙从众多的辛亥革命人物中精选了100人作重点书写,构成了近9000字的长文《辛亥革命人物赋》。该作一经公开展示,由此而来的关于书写自作诗词的热议随即引发。
“诸子百家无高下,最上我手写我心。”一直提倡在书法创作上自作诗词的张飙在这个话题上始终“信奉”自己的这两句诗。“每当节庆或者重大事件发生时,我就用手机群发结合当时情境的自作诗,可以跟大家互动。你说这是手段也好,是工具也好,是抒发情感也好,它是一种很自然的流露。从历史上看,比较著名的书法传世之作,多数还是书法家抒发了自己情感的。”他表示,书法的形式要跟着内容走,自己的诗与自己的书法最好形成一致的风格。
他提倡的,自从10多年前就提倡的,“我手写我心”,如今,还没有在书法展览上蔚然成风。众多展览中,目之所及,老一套的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顺手拈来,翻来覆去都是些经典名篇,只求不出错;“两只黄鹂”、“朝辞白帝”等等,你写我写大家写,写着写着就审美疲劳了;当书法家专心于点画,在内容表现上存在可有可无的散漫心态时,观众也只能“惟观神采,不见字形”,被迫退回到形式技法的艺术欣赏中去。
书法创作中的
“双重人格”
“当代书法面临‘怎么写’和‘写什么’的问题。经过几十年的发展,技法层面的‘怎么写’,已经解决得很好,而‘写什么’这个涉及到学问涵养的问题,却一直面临尴尬。”首都师范大学书法文化研究院副院长王元军说。书法抄录一篇史传、一段冷僻文献、一件失传史料、一首关涉心绪的札记随笔,看似引用古诗文,借古人杯酒浇心中块垒,实则没有直面社会、直击现实的内容表达,缺少当下时代气息与内容,与当今时代不协调,与当下时代信息沟通不通畅。不具有社会性、当下性的书法内容,只能成为缅怀圣贤、品味经典的单一渠道。
当笔情墨趣基本只剩以文字传达意境,文字本身的韵味渐行渐远,说来说去,这个话题又会回到“展厅效应”上。在中国书协副主席陈振濂看来,当书法日益成为展厅里的书写竞技,人们在参展、获奖之中竭尽心力,书法的美术化越来越走向极端。“五四”以来,文言文的诗文积累,在言文一致的新潮冲击下退隐幕后,成为少数人爱好的文化“遗存”。当我们不能像古人那样有着出口成章的古诗文功底,抄写,这一既不暴露修养弱点,又不降低文辞艺术性的方法,就成为许多书法家的不二之选。“30年来,书法不遗余力地强化艺术表现力,书法的主流创作价值观是提高书写技术水平。从书斋空间走向公共展厅空间的书法,不断挑战艺术表现极限,试图以与绘画齐驱的视觉魅力自立于展厅,这样让展览成为技术大比拼。”“当我们形成一整套评审机制、建立一整套理论模型、构成一整套教学方法后,却在书写文辞内容的方面,产生了明显的疏忽。”陈振濂说。《兰亭序》《祭侄稿》因艺文双畅而辉映千古,我们的创作——艺术表现是自己的,书写内容是古人的——缺了半壁江山的书法创作,具有着令人可疑的双重人格。
书写的背后
“写什么”这个问题,仍然悬而未决。
中国书协理事刘洪彪尝言当代书法要以形式创新“赢过”古人,其实内容也应有所为——刘艺与林岫临风怀古的自作诗词、吕章申的笔记、孙晓云的小品文字、石开的新体诗,以及跋文、论书、信札,都可以以文言叙事感怀;哪怕书斋中彰显优雅的诗文联语,也可以以一种私人化的赏玩立意,在典型公共空间的展厅中,让人愉悦、让人品味情怀。对观众而言,除了精湛的技巧、高雅的神态,书法也应提供一个复合多样信息的文化语境;在这其中,鲜活的生活内容与感悟,可以增强更为丰富多样的美学体验。
中国书协理事孙晓云曾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的个人书法展上书写生活化的内容,而被业界津津乐道。她写点滴中的生活之美,写一种生存状态、一种市井情态,让艺术得以升华。她所思考的,是从笔法到书写内容,我们如何让书法回归到精神自由的境界。这些探索,是让书法艺术从于心而不是简单地从于手——记述的内容与出色的笔墨、新颖的视觉形式互动互生——耳遇之声、目遇之色,纳入自己的笔下,以诗文喻之,以书法出之,这样的书写,可以令人读出不同侧面、不同情态、不同思绪的立体书法家。
信札、账册、笔记、告示、诗稿、文钞……都是极个人化的,也是如陈振濂所评述的——“此时、此地、此人、此事”的意义;在他看来,这是将来的文献,小到一个人的经历,大到时代的动荡变迁,都可以因为记录了当下时事而具有明显的社会意义。那些草根的民生叙事、文人的随笔偶得,或者学者的思想著述,在书写的背后,是文化与历史的存在。
从这个意义出发,如果我们书写,我们同时也是在书写自己。“一只手、一支笔、一张纸,构成了书写,它提供了一种诡异的事实,文化就是这样产生出来的。”北京大学教授张颐武曾在《书法主义:书写观念的欲望》中说,书法化作了一种脱离书写的日常效用的超验之物,对字的书写展开了存在的前提;展现“书写内容的书法”,是在展现文化的特性,亦是在展现某种想象的文化本质——片纸只字的记录,就能让人思绪连篇——视觉艺术的书法可以阅读,表现情感的书法透溢学问修行,展示功能的书法具有文史价值,体现审美取向的书法以人文精神为支持——在张飙们看来,以书法传达出内心世界的生命状态,当代书法的“斯文不坠”才可有望达成。
作者:张亚萌